【喻黄】十年夜雨寄海棠（二十）
快雪轩内许博远看着黄少天不郁的神色暗自转头擦了擦汗，他的陛下正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自己和自己对弈着，原本是修身养性的手谈在黄少天手下简直是摧残，落子声一下下的扣进了许博远的心里，生怕黄少天一个不高兴就把棋子向他掷来，心经胆颤了半晌，黄少天也只是拧着眉头嘀嘀咕咕。
“非要朕来见秦佩，朕是不明白你们了，为何会寄希望于她身上？”黄少天又落了一子，“她就算对朕再情深义重，能重的过她的血肉至亲？自古忠义难两全，她不见得会把朕的皇权视为忠，你们怎么就知道她效忠的不是逸王呢？”
他絮叨了良久许博远就在边上听着今上的喋喋不休一动也没动。人是找到他府上的，事也是他牵头做的，如今想把自己摘个干干净净，这种事黄少天肯定不会允许的。
大概就是那一句秦佩问他是不是明白爱一个人就愿意为他去做任何事，触动了许博远暗埋在心中的弦，她说这句话时的神色，他都看在眼里，不甘、委屈、落寞林林总总的情绪被揉杂在一起，别说在黄少天心里，可能眼里都没能把她纳入目光所及之处。秦佩不是不谙此理，而是她看的太明白，只能用这种激进又决绝的方式让黄少记住她。
他们又何尝不是这样饮鸩止渴呢？每个人对于感情都无法像对待正常事一般冷静而又淡定，千里之外尚能运筹帷幄的喻文州也能为黄少天急了眼。又何况是秦佩这样为情所困沉溺其中的闺阁女子呢？
许博远有些失神，黄少天自说自话也没有发现他的状况外，直到梁易春进来通报，两人才各自打起了精神有了变回了朝堂之上的君王和属臣。
“主子，秦二小姐到了。”
“宣。”他的声音中并未掺杂任何感情，秦佩对他而言不过是陌生人罢了。
华阳宫到快雪轩的距离并不算远，御花园里的花甚至比往常开的更娇艳些，只可惜，她无心朝那里多看一眼，那一点心思都缠绕在了不远处的那个翠色竹林后掩盖住的小院子里。
她迈入快雪轩的时候和当初在东宫的心情并无任何区别，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紧张又有些难熬，秦佩没想到在那之后居然还会有机会在黄少天面前再来一次慷慨激昂的陈词，她以为的死生不复见，却依旧没能管得住自己的心。
曾今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仅仅是那一眼就足够让她的一生都为之颠覆。
“臣女秦佩拜见陛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她行了一个大礼恭敬的跪在那里，头不偏不倚，耳垂上的坠珠都没有摇晃一下，可见礼数只周全。
这本可以成为大燕国母的女人，却一辈子都只能为她的念想而蹉跎。
“平身吧。”黄少天甚少会怼人如此冷淡，“秦二小姐执意要见朕，所为何事？”
“臣女，手中有父亲与逸王殿下与朝中大臣联络的名册。”她不卑不亢，站在座下一动未动。
“你可是秦司空嫡亲的女儿，朕又如何能相信你，不是造一份假名单来哄骗朕？”他眼中透出一丝凌厉，“若你的名单中有朕最为信任的属臣，朕是不是还得依着名单一一铲除，岂不是正如了你爹的意？”
“臣女以秦氏满门性命起誓，名单绝无半点虚假。”她深知黄少天不会轻易相信她，即便她立下如此重誓，黄少天该怀疑还是会怀疑不会因此而减少半分。
“你们秦氏满门的性命不是你说了算的。”黄少天转了转眼睛，“他们若安分守己，如今你也不会站在这里来给朕提供所谓的名册了。”
不会站在这里，难道就能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睥睨这天下，这万里河山了么？秦佩不以为然，即便是她摆脱了秦氏女的身份，可能那个位置依旧不会是她的。
诚然今日是不会在这快雪轩里揭露自己父亲与姐夫所要犯下罪行的共犯的名单。
“臣女明白，一切都由圣上定夺。”她并不想争论什么，她只是一个闺阁女子，自然没有颠倒黑白的本事。
“许爱卿。”黄少天唤了声立在旁边许久没出声的许博远，“带秦二小姐去东暖阁写名册吧。”
“臣遵旨。”他躬身领命，心中多少有些同情秦佩，立在她面前指了方向。“二小姐，请。”
秦佩向黄少天福了福，朝着东暖阁的方向挪动了过去，那里有备好的案台，平铺被镇纸压好的宣纸，立在笔架上的软毫，以及研磨好的墨汁。
一切都昭示着这里在等待一个人来完成着一次书写，而那个人就是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坐定在了檀香木的案前，按住墨条拽起衣袖轻轻的在砚台上画起圈来。许博远看着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拖沓，完全不像是要写下罪臣名单的样子，反而更像要画一幅水墨山水画。
她握起笔沾上了墨汁，下笔的时候却有了些许迟疑。
可是自从她踏进这里的时候，不，自她打定了这个主意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后路了。
“秦小姐若是有悔意，”见她略有迟疑，许博远开口道，“放下笔走出快雪轩，陛下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略略抬头看着他，露出了意思惊异，“陛下是说，可以完全不在意这件事？”
“是，微臣只是奉命转达陛下的意思而已，绝无半分虚假。”许博远颔首立在一边。
“若是落了笔，就没有回头路了么。”秦佩看着雪白的宣纸，似乎还真的有些不忍心下笔。
“不。”许博远回答的干脆，“陛下说，哪怕秦二小姐写完了，若是不想交出来，亦可毁去，陛下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此言一出，秦佩的神色略略有些僵硬，随即又笑了出来，带着些难以言说的苦意，“臣女是该谢陛下宽宏大量呢而欣喜呢，还是该叹自己不被信任如此可悲呢？”
“许大人的意思，不，陛下的意思，就是这份名单，原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或者说是，即便我写出来递上去，也至多博取今上瞥一眼的殊荣？”
“就因为臣女姓秦，所以才会有如此的待遇么。”她像是自嘲，又像是询问，只不过许博远回不回答，答案都横在那里，和她心里想的并无差别。
“这不是小姐的错。”许博远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在下无意冒犯，但凭借小姐的条件，什么样的王侯公子配不上小姐？”
“许大人说的是。”她带上了一丝讥笑，“世人皆以为，秦佩贵为司空嫡女，胞姐亦能嫁得王爷，臣女更是何样的人寻不到？”
“可是我不信大人不懂，不是有些人明知道此生无望就能收回了自己的心的。”
他不懂为何秦佩总喜欢与他说这些，许博远是可以感同身受，但不代表他就会赞同秦佩这么做。
“小姐，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罢了。”他暗自摇了摇头，“在下是可以明白，但也不赞同小姐的做法。”
“人总要为了自己活一次，不管不顾。”她收敛起了笑意，缓缓的移动着笔尖在纸上摩擦着，写出了一个又一个名字。
没有半点犹豫的一气呵成写完，秦佩洗净了笔挂回了笔架，等墨迹干透折好递给了许博远，两人又回到了正室里。
“陛下。”许博远呈上了名单，“请过目。”
黄少天从他手上抽过名单，一一扫过那些名字，看不出来有什么表情的变化，复又合上递给了许博远，“你带着这个去一趟尚书省，这事你和王杰希还有郑轩、徐景熙，应该不用朕多说怎么办了。”
“晚会御书房再叫上宋晓和李远，安平侯和方先生，晋州那边，你就把名册寄过去说明意义即可，至于要怎么做他们要是不明白就妄为四大才子之二了，送几封信全屏你的想法，反正他们总是在一处的。”
说到最后许博远听出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这是嫉妒呢还是吃醋呢还是生气呢还是各部分都占了点？
不过他可真没这么不长眼的笑出来。
“臣遵旨。”他领命退下，秦佩听见了门轴吱呀转动的声音，她低着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当做自己不存在。黄少天能当她的面吩咐这些事她已是惊讶，他不应该避着自己么。
“你是在想为何朕不避讳你这些么？”黄少天的声音传来让她一怔，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来。
“你若是想表忠心，那这些消息，令尊是肯定不会知道的。”黄少天支着头看着她，“好了名单你也给朕了，说吧，你有什么所求的？”
她其实并没想用此换什么好处，若说私心，不过是想保全黄少天和秦氏一族的安好，“臣女……”她斟酌了一下措辞，“臣女想求陛下，饶了我秦氏一族的性命……”
黄少天没料到她会提这么一个要求，他以为还是会和之前一样求他给自己一个机会，能让她进宫。
连朝堂之上都还没有放弃送秦佩入宫的心思。
他望着角落里的角灯，“秦佩，你觉得，就凭这份名册，你就想让朕饶恕了你全家？”
“这种大不敬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你不会不明白吧？看在你没有隐瞒的份上，朕倒是可以特赦了你。”
“若是陛下要杀了臣女全家，又何必要留臣女一个人在世上呢？”秦佩自然也没指望黄少天仅凭这个就能放过她一家，“只希望陛下能从轻惩戒臣女的家人。”
“很久前就有人告诉过朕，当年与二哥争皇位的时候，若是我胜了，二哥还能有活路，但若是我二哥胜了，朕怕是连骨头都不在了。”他看着秦佩，“所以朕已经是给过他们一次机会了，自己不珍惜，真的不能怪朕狠心。”
“若是你，你会怎么做？一而再再而三的姑息敌人吗？”
“臣女自知家父罪孽深重，可毕竟……人之常情……”秦佩跪了下去，“还请陛下开恩。”
“朕自有决断。”黄少天向来不喜欢别人控制他，何况是上位者威胁到他的帝位之事，他自认不可能就这么对敌人放任自流了，“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朕好，又一边逼迫朕答应你的要求，你这又是何意？”
“秦佩，朕真的是越发的看不懂你了。”
“臣女知罪，还望陛下……”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行了，朕不是来听你认错的。这个要求朕满足不了你，换一个吧。”
“换一个？”她自嘲的笑了笑，“还有一个，陛下不是已经明确的拒绝臣女了么？”
“臣女毕生都不可能成真的愿望。”
“你明白就好。”黄少天的手指敲了敲木桌，“不过你当初问朕心上人是谁，朕现在可以告诉你。”
“不过……”他笑的有些阴郁，“这可是要有代价的。”
这个问题困扰了秦佩很久很久，先是立后，再是追封，她都猜过，但到底都得不到证实。
“臣女，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她又俯身摆了下去，“臣女想知道是谁，到底哪里不如那个人。”
“所以，即便是拿你这条命换答案，你也愿意？”
拿命换？究竟是谁……能让她付诸性命才能得到那个人的身份？
“臣女……”她后背上生出了细密的汗，“臣女……”
“你看，你还是犹豫了。”黄少天看着她似乎还有写颤抖，“你要是不想听，也是可以的。”
“不！”她猛地抬起头来，“臣女要听，死也无憾。”
“有胆量。”他摇了摇头，看着秦佩的眼睛，“那朕就如了你的愿。”
“朕的心上人，不是皇陵里的那一位，你不用觉得朕会对她念念不忘，和一个已经逝去的人比没有任何意义。”
楚云萋他连面都没见过，谈何怀念？
“那个人的名字，写在立后诏书上，满朝文武都不得见的立后诏书，令尊也对此深表怀疑那个人到底是谁。”他端起了茶盏吹了吹浮梗，“朕可以告诉你，那个人就是你父亲和姐夫千方百计想除掉的，喻太尉喻文州。”
秦佩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连发髻上的步摇也跟着晃了晃，“喻……喻太尉？立后？”
她实在没有办法把这两个名字联系到一起，“他……是男人啊，陛下。”
“是，朕喜欢的人，是个男人。”他看着秦佩的慌张的神色，“后悔知道了？”
秦佩没想到自己败给的那个人，从头到尾都和自己大相径庭的人，她摇了摇头，“不，臣女不悔。”
“陛下选择的人，一定是最好的。”她说的实话，只有喜欢，才是最好的。
就像黄少天在她眼里是盖世英雄一样。
“他确实是最好的那个，之于朕而言。”黄少天看着她略略失神的样子，“起来吧，跪着也不嫌腿疼。”
“这件事若是被你父亲知道了，你应该明白后果。”
“秦佩，朕就赌一次你是可信的，而且你近日就要前往晋州，若是那边也得到消息，你也清楚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吧。”
“臣女明白。”她站起身来感觉到膝盖的酸麻，“绝不会泄露半分的。”
“行了，你且回司空府吧，朕不想你父亲起疑心。”他摆了摆手，“你出来了很久了。”
“臣女……告退。”秦佩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快雪轩又如何回到司空府的，一路都是混混沌沌，丫鬟出言提醒她时她都和没听见一般，这个消息给她的打击太大着实需要缓一缓。
黄少天看她离开之后也依言去了御书房，那边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也已经记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了。
许博远把名册带回尚书省的时候他们都在等着消息，不过都知道这事必然就只有一种结果，倒也不急，所以许博远的出现他们也没什么惊讶的表情。
“你们……一个个的都还挺悠闲的啊。”看着他们看书的看书，写字的写字，“我可是带着名册回来了。”
“这有什么？难道还能是秦二小姐自己把名册送过来？”徐景熙说了句玩笑话。
“行了。”王杰希看了过来，“去里面说吧。”就召集了几人去了内室。
许博远把名单放在中间，他们一个个的看下去，果然都是意料之中的名字，不过也不都是能猜得到的，有些隐藏之深他们都没料到。
“看来秦二小姐是真的打算站在陛下这一边了。”王杰希抱臂在胸前，“这名单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她今天起笔的时候，我看的出来，有些犹豫。”许博远想起当时秦佩的神色，“但也没有像作假的样子。”
“心悦一个人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么？”王杰希摇了摇头，又看向许博远，“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应该不用他多说要怎么做了。”他转达了原话，大概是觉得如果这些事都做不好就不用继续为官了。
王杰希一怔，随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还等什么，畅所欲言吧。”
“现在不说要等着一会去御书房里和陛下辩论吗？”
众人倒是没了异议，谁也不想和黄少天比谁话多有的说。
“对了，派个人去通知一下中书令和中书侍郎。”许博远提醒了一句，郑轩摆了摆手，“已经送过信了，咱们陛下的性子，这还是能猜到的。”
他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麻烦尚书左仆射了。”
“小事小事。”郑轩不以为意，几人便开始深究这名单上的人都该用怎样的手段不着痕迹的去除，哪些人则可以不用理会，总要有个先后顺序，他们也不是无视可做每天都想着如何给自己的“同僚”下绊。
“御史台总有他们平日里的表现，一并交给大理寺如何？孙大人总会相到好办法的。”王杰希提议道，“何况还有张院使帮忙，我觉得可行。”
“大理寺会不会太刻意了？”许博远摸了摸下巴，“他们会不会引起警觉？”
“所以得找合适的理由。”郑轩在几个名字周围勾了个圈，“当年给喻太尉定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不是很得心应手么？我觉得给他们也没问题，反正都会是言之戳戳的。”
“主要是，我们行事的速度还得配合着秦司空和逸王殿下，太快太慢都不好。”徐景熙盘算着，“如何掌握这个度，就全凭陛下了，”
四人都各怀心思时方士谦敲了敲门，“中书令和中书侍郎来了。”
“直接让他们进来吧还通报什么？”王杰希搞不懂都是自己人为何方士谦还要走个形式来询问。
等到二人看到那份名单时，多少也明白了秦豫的势力到底蔓延到了什么地步，“那陛下的意思是？”宋晓开口问到。
王杰希暗叹了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黄少天的话，两人也俱是一颤，揉了揉脖子感觉是不是办不好事情要人头落地了。
最后倒是都同意了他们之前商议好的方案，毕竟决定权不在他们手上，他们只能给出合理化的建议，至于陛下要不要做要怎么做，他们还是无权干涉的。
“晋州那边怎么说？”王杰希想着既然要牵一发而动全身自然不可能只顾金陵一头。
“陛下让臣送信过去，至于怎么做他们要是不知道的话，估计下场和我们差不多……”说到后面许博远渐渐没了底气，毕竟那边可是叶修和喻文州啊，一个他担心，一个陛下担心，至于几封信，那肯定是一人一封他可不想到时候陛下追问起来，搞不好自己就真的要惹的龙颜大怒了。
“若说是叶修一人，我还信陛下有心罚他，不过司马大将军什么脾气肯定不会乖乖受降的，可还有喻太尉在呢，陛下才不忍心做出那样的事来。”王杰希衣服洞察事事的模样，“要是喻太尉真因此失职被贬为庶人，陛下不是正好把人接回金陵来。”
“可是喻太尉心高气傲定不会用这种拙劣的手段的。”郑轩苦笑，“要是那样他何苦要走呢？”
“那还不是咱们陛下执意给他保留的官职，要不古往今来哪有被发配的正一品朝廷大员的？”徐景熙摇了摇头，“什么时候喻太尉回来了，什么时候咱们的日子才能好过啊。”
众人深以为然。
要不谁能制得住黄少天的脾气呢？
————————————————————————
啊越写越晚 要废了。
TBC。